编者按:又到一年初夏,2025年中央美术学院以“逐光而行”为题,奏响了新一年毕业展的序章。观众置身于今年丰富多样的创作现场,可以看到有一些央美青年学子选择用行为爆发内心的冲动,有些选择与空间互动构建其视觉张力,有些则以传统为养分,由传统中生长出更具当代意识的创作面貌,而更多的青年创作者,则越来越注重向自己周遭的生活取材,试图捕捉情感、经验与思考的多重真实......
在这些个案中,个体经验与外部世界、新旧媒介之间、虚拟生活与现实生活之间的碰撞,屡屡激发出不一定完美但却新鲜的创造力。如毕业季主视觉中,一颗符号化的苹果,正是在光的照射下,被勾勒出不断变幻的形态。而相信”光“的央美学子们,追随他们内心的光芒,用几年磨一剑的毕业创作呈现着他们对”艺术是什么“的初步探索。本次艺讯网毕业季专题“相信‘光’的央美毕业生们”,试图以更微观、深入的视角切入,邀请毕业生畅谈他们的创作故事,通过这些坦诚生动的讲述,分享和传递青年人心里的“光”。
《达奇茨方糖工厂》
实验艺术与科技艺术学院 - 牟韵婷
Q: 谈谈你毕业创作的灵感与契机是什么?最初想构建一个怎样的作品?
牟韵婷:本科阶段我在央美书法系学习了四年,当时的书法系还没有成为独立的学院。我一直认为,在书法中所获得的养分是我今天创作过程中内心最大的底气,也让我一直对汉语言文字及其书写抱有持续的兴趣和关注。硕士进入实验艺术学院学习后,我接触到了更丰富的艺术创作手法、了解了更多元的现当代理论、对现实世界有了更深入的观察和思考,这让我有了从外部重新审视中国书法艺术、认识中国书法相较于世界上其他文字书写艺术的独特性的可能。
中国书法生发于汉语言文字作为表意文字所独有的视觉性和图像性之上,其根系则与中国本土文学与哲学相结合而一同深深嵌在我们的文化基因和思维惯习里。今天,这一流传千年的文脉却在舶来的现代性文化的冲击下陷入了异化和边缘化的危机之中,最直观的现象便是人们写字的机会越来越少,提笔忘字的现象越来越多。由此,中国书法越来越成为一种学科化、纯视觉、纯技法的艺术门类,其内在的文化活力难以得到激发和彰显。
因此,我一直试图通过我的创作实验去发掘汉字书写在当下中国社会中可以发挥和实现的潜在力量与存在价值,我认为它可以是一座联通现代中国人与中国本土思想文化之精髓的桥梁。当下,民族复兴已经成为我们国家的时代主题,为奠定中国式现代化基础的文化自信建设尽绵薄之力是我们文艺工作者的时代使命。我想借毕业创作这么一个能够拿出大量时间和精力打磨一件作品的契机,来创作一件形式上能体现中国书法语图相融的独特魅力、内容上能彰显在今天仍然对世界有着重要意义和价值的中国本土思想文化的作品。
这便是《达奇茨方糖工厂》这件作品的出发点。
总的来说,这件作品对当下世界中的两种国际主义进行了双重暗喻和对比:其一是由作品的标题和在轨道上不断下滑的方糖盒所指代的基于殖民活动的资本主义全球化扩张所导向的虚伪的国际主义;其二是由巴别塔型螺旋上升的轨道、作品外侧以各国语言书写的《国际歌》歌词拓片、作为背景音乐的《国际歌》旋律所象征的能够超越语言藩篱、实现“天下大同”之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的真正的国际主义。
▲ 毕业作品《达奇茨方糖工厂》展览现场
Q: 塔的形式与活动方式包含哪些创作考量?作品其实也包含不少文本,与巴别塔、国际歌等等元素共同构成了一个什么样的意象表达?
牟韵婷:在这个问题下,我们可以首先谈《达奇茨方糖工厂》这件作品所暗喻的两种国际主义中真正的国际主义。
在这件作品的总体轮廓上,我化用了老彼得·勃鲁盖尔(Pieter Bruegel the Elder,约1526/30年-1569年)在约1568年所作的《巴别塔》(The Tower of Babel)一画,该画现藏于博伊曼斯·范伯宁恩美术馆。这是他生平所作的多张有关巴别塔画作中相对特殊的一幅,全画有超过1000个人物和大量细节,详尽地展现了这一乌托邦故事中没有语言文字隔阂的人类齐心协力建造通天巨塔的施工过程。巴别塔的意象在这里正是象征着这种人与人能够跨越语言文字的隔阂、互相理解而联合起来的理想。在古代,我们将这种理想称之为“天下大同”,而在今天,我们将其称之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构。基于这层意义,我搭建了符合巴别塔视觉特征的螺旋上升的金属滑轨结构,以构成作品的核心骨架。在构成“巴别塔”塔身的部分,我选择以拓片的形式呈现国际歌的歌词。
▲ 毕业作品《达奇茨方糖工厂》
《国际歌》(L'Internationale)是最著名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颂歌,由巴黎公社委员欧仁·鲍狄埃于1871年巴黎公社被镇压期间创作,原文共六段,随后法国工人党党员皮埃尔·狄盖特于1888年为其谱曲。《国际歌》最早由瞿秋白先生将其中的第一、二、六段翻译引入国内,并在1923年6月15日发表于中共中央机关刊物《新青年》季刊创刊号《共产国际号》第6-10页。随后又有由萧三和冼星海、吕骥等人在瞿秋白先生的基础上共同翻译、修改的《国际歌》歌词,其中保留了瞿秋白先生对“International”一词的音译。
我选择了萧三等人版本的《国际歌》歌词,这也是传唱最广泛的中文版本。同时,拓片上还补充上了法语原词的第三、四、五段,并将其与其余内容一起翻译成了各国语言,以魏碑的书风书写在一起,随后刻成石膏板并拓成拓片,从而赋予作品以坚硬而厚重的历史感,以及全世界操着不同语言的人民相互团结联合起来的通感效果。此外,整个作品被安装在一个直径2.8米的圆形旋转底座上,底座旋转的方向使得螺旋形的塔身及其上所拓印的《国际歌》歌词共同呈现出不断螺旋向上攀升的视觉效果。作品还有《国际歌》旋律作为配乐,是由我特别挑选了一种带有机械质感的音色后请我爱人弹录的。
我希望借用巴别塔的意象、《国际歌》的意涵和中国独有的书法拓印形式,象征由我们国家所倡导的能够超越语言文字的藩篱、实现“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的真正的国际主义在当下百年变局的历史进程中不断地螺旋上升。在我看来,这种真正的国际主义在当今这个逆全球化的世界中显得尤为珍贵,它代表着一种新全球化的可能。虽然相比于《国际歌》创作的年代,当下我们所处的世界已时过境迁,它可能已经无法完全直接指导我们的实践,但我相信它仍然可以唤醒和凝聚我们的理想,让我们在脚踏实地之余不忘仰望星空。
这个世界破破烂烂,但总有⼈在缝缝补补。⽆论是作为个体还是民族,总有人呈现出抗争的姿态,超越着殖民主义所铐上的枷锁和霸权主义所设计好的“宿命”。从巴别塔到第三国际纪念塔,从天下⼤同到国际主义,⼈类互相理解和联合的梦从未停⽌,我们从未放弃向更⾼处攀⾏。
▲ 观众自发搭建的糖塔
Q: 你谈到“世界破破烂烂,但总有人在缝缝补补。”作品中体现出的超越性与宏观叙事倾向,与你平常对世界观察、体验与思考发生怎样的关联?
牟韵婷:这就涉及到《达奇茨方糖工厂》这件作品所暗喻的两种国际主义中虚伪的国际主义,以及其两者间的对比了。
这件作品的标题《达奇茨方糖工厂》(Dačice Sugar Cube Refinery)取自捷克⼩镇达奇茨的⽅糖⼯⼚。1843年,世界上第⼀块⼯业化生产的⽅糖诞⽣于此。从这⾥开始,⽅糖便成为了西方社会现代化和工业化进程中秩序化、效率化、标准化以及其对于人的异化的重要符号。同时,糖也是西方殖民活动为了资本主义原始积累向殖民地掠夺的重要战略资源和军需品之一。为了生产和得到糖,奴隶们被千里迢迢运送至各个种植园进行强迫劳动,种满甜菜和甘蔗的被殖民地丧失了本地农作物多样性,流水线上工人们被无止尽地剥削和异化……借用一位观众的评价来说,“这样一块小小的方糖几乎乎串连起了整个欧洲资本主义制度对世界人民残酷掠夺的历史。”这在西敏司所著的《甜与权力:糖在近代历史上的地位》一书中有着详细的论述。
▲ 展览现场
在这件作品里,象征着能将人们跨越语言文字的藩篱联合起来的真正的国际主义正随着国际歌的旋律不断地向上螺旋攀升,而装在印有达奇茨方糖工厂宣传广告的木盒中的方糖则不断地沿着轨道向下滑坠,暗喻着以方糖为符号的、基于殖民活动而实现的资本主义全球化扩张,以及其所导向的霸权主义下的虚伪的国际主义现在正走向衰亡。二者相互运动的动态在我看来是对当下世界的注解——虚伪的国际主义没落之际,我们似乎感受到了国际主义理想余晖的撤退和逆全球化的寒意,但实际上一种新的、真正的国际主义正踏着人们熟悉的旋律走在拥抱这个世界的路上,这条路导向的或许不是逆全球化,而是一种新全球化。
通过这件作品,我希望在当下这个战火纷飞而破破烂烂的世界里,也投身到这样一种缝缝补补的工作中,给大家带去一点理想主义的温存。
▲ 展览现场
▲ 展览现场的小观众现场作画
Q: 创作过程中遇到了哪些挑战?是如何解决的?
牟韵婷:创作这样一件体量巨大的作品所面对的挑战是多元的。《达奇茨方糖工厂》这件作品但结构看上去并不复杂,但由于其螺旋上升的特征,滑轨的每一个部分的斜率和曲率都是动态变化的,并不能进行标准化制造,加上传送带需要较为精确的定位和与轨道的对接才能实现正常运转,这耗费了我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进行调试。任何一处结构的衔接不够紧密或许不至于马上引发问题,但东差一点西差一点叠加起来,就会导致装置整体无法顺利运行。同时,机械机构本身无法避免的不断耗损也让作品在展期过程中需要不断地进行调试以确保其状态。
此外,最初创作方案中的许多设计都要在与对材料和结构的实验过程中不断地调整和妥协,以寻找作品可行的、呈现效果也最好的实现路径。例如,最初方案中在轨道上跑的应该是大型的白色块状方糖,这样视觉上效果会更直观,结果后来发现轨道斜率不够,糖无法靠势能自动滑倒轨道尽头。调整了轨道斜率后,又发现了糖本身在滑坠过程中会破碎解体,虽然这更符合作品的意涵,但碎掉的糖会融化在轨道上让轨道变得越来越粘,还会掉进传送带的传动机构中引发其他问题。同时,轨道斜率也不能太大,因为作品外侧的拓片需要与轨道平行贴合,如果轨道斜率太大拓片本身的构图就会受到很大影响。最终经过多次反复实验,我们才确定了轨道的最佳斜率,以及用木盒装糖并在木盒底部安装万向轮的方案。
▲ 创作过程
最后,艺术作品的创作从构思到展出呈现的过程中往往会出现很多意想不到的问题和变化,但很多作品就是在这样一种遇到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中变得更加丰富的。在学院对作品中拓片部分的改进建议下,我对本没有打算展示给观众的内部机械结构进行了临时处理,例如通过整体喷漆增加其整体性和完成度、通过多盏射灯打光将机械机构投影到作品背后的展墙上以增加其形式感和美感等,以达到一个有限条件下尽可能好的展陈效果。
正是在这些难以预计的挑战里,我也幸运的得到了诸多师友莫大的支持与帮助。
寒窗十余载,在精神上于我影响最深的是我的恩师邱志杰。2022年,从书法专业跨界到实验艺术学院的总体艺术工作室,是我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在这里,我见识到了邱老师庞大的工作量和无限的创作激情,明白了做一名艺术家在不值一提的天赋之外所需要付出的坚持和努力,掌握了以实验作为精神、方法论和结果的创作方法,学习如何做研究并用创作滋养和反哺自己的人格……我甚至很难开口对他说感谢,因为我清楚邱老师在人格塑造、专业和学术上对学生所倾注的心力远远不是一个单薄的“谢”字所能了得的。
▲ 创作过程
实验艺术学院院系内的老师们也给我提供了巨大的帮助和支持。在被摘掉拓片后给作品整体喷漆导致油漆气味淤积在馆内时,老师们替我和美术馆的工作人员沟通开了馆内的新风系统;在展览期间作品运行出故障的时候,也是老师们替我与美术馆沟通晚上加班维护。同时还要感谢王秀亮师傅、兰兰姐、牟柏岩老师、王川老师、乔云龙师傅等所有在完成这件作品的过程中给予过我帮助的人。我还想感谢社会各界的观众。
在展场,我收到了观众们用蒙语、日语、韩语、阿拉伯语等各国语言写的留言,听到了来自法国的观众在作品前跟着旋律合唱国际歌,看到了许许多多因我的作品而欢欣雀跃的孩子们,看到了许许多多来自清华、北大、人大等高校以及留学归来的青年人写下毛主席和马克思的语录,也看到了中年人和老年人看着作品对自己的孩子说“希望在你们身上”。正是有了观众们的反馈和支持,才让这件未能完全展出的作品变得完整而得到了升华。
最后,我最想感激的是我的家人们。我的爱人几乎见证了我读书期间所有重要的时刻,他对我的任性、脆弱给予了最大的爱与包容,每当出现问题他总是冲在最前面。感谢我的爸爸妈妈们,他们始终默默地站在身后做我的后盾,为我提供无条件的支持与鼓励,让我放胆向前走,他们永远是我心底最感激的人。
▲ 布展现场
Q: 看到小红书上有观众反馈对作品与“第三国际纪念塔”类似的形式感到很欣喜,你对大家的各种解读有什么想法?也很好奇在作品旁的留言本上,积累了哪些让你印象深刻的内容?你觉得共鸣的来源是什么?
牟韵婷:共鸣我认为首先是来源于大家共同的理想和信仰,其次是来源于作品本身的感染力。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观众眼中看到的作品都是不同的。年龄更长的人们更关注现象之下的本质,他们会去参考阐释再来看作品的形式,也会去看留言簿上的文字。有一位观众在留言簿里夹了一枚“为人民服务”的徽章,我与他取得了联系,他说这是他入党时发的徽章,他特别珍惜。他一共来观看了两次,第一次在看到作品后想到了第三世界许许多多的事和许许多多的人,心里像海浪一样汹涌,所以决定一定要特地再来一次把这枚徽章放进留言簿里。这种来自观众们的、基于共同的理想和信仰的共鸣让我也很感动,我感到我不是一个人。
而小孩子更关注表象的东西,这件作品对他们同样有着吸引力和感染力。他们把它当作了一个巨型玩具,等待小车缓缓上升,又转着圈圈滑下来,这个过程可以让他们兴奋很久。有一位观众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她连续两天来展场站在那里看的入神,第二天她妈妈甚至帮她拿来一个板凳坐在那里一边看一边画巴别塔。或许他们还并不能理解这件作品背后的意涵,但就像一位陪孩子看展览的父亲在跟我交流后所表示的那样,孩子们已经潜移默化地在接受影响了。在那一刻,我无比强烈地感受到了作为文艺工作者、美育工作者的意义和使命。
▲ 观众留言
Q: 本届毕业季主题是“逐光而行”支持你坚持学习、思考与与创作的“光”是什么?
牟韵婷:真理是光,理想是光,内心的坚韧是光。完成作品的那一刻,我长舒一口气,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更多的是获得了一种能够面对任何挑战的底气。创作这件作品的过程是不断地实验、不断地试错、不断地面对新的挑战和新的问题的过程,它让我更深刻地明白,真正的成长,就是在无数次没有准备好的青涩与失败中发生的。我想,这束光不需要刻意的向外去寻求,只需要尽可能地去经历生活,找到那个你不得不做,或者说必须由你来做的事情。这种强烈的使命感,就是那束光。
编 | 艺讯网
图文资料由艺术家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