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

展览丨马文婷:如何从“坏东西”中创造“好”?

时间: 2025.6.4

在势象空间近期开幕的马文婷个展“坏世界”中,展示了艺术家近十多年里的数个绘画系列:包括2013年左右置身社会现场的巨幅画作;2017年左右,在写实场景中融入更多非现实元素的“一切”系列;也包括本次展览展示的核心——从2019年持续到今天的“坏东西”“此时此地”与“废物”系列。如果将马文婷比喻成导演,在新系列里,她从自己招牌式的中远景“镜头”抽身,跳切到了一组组特写中,题材也从超越性的人类社会“场”,深入到了“物”的微观日常里。微信图片_20250604223045.jpg

微信图片_20250604223051.jpg

微信图片_20250604223055.jpg▲“马文婷:坏世界”展览现场

01/所谓“坏东西”

赵汀阳在《坏世界研究》中开篇写到,“世界首先是个坏世界,而人们幻想好世界。人们通过政治去研究坏世界,而通过道德去想象好世界。”【1】如果说研究“坏世界”是为了更好地“对付”它,从而更好地想象和构造一个不那么坏的世界,那么在马文婷近年来的创作序列中,这些突然闯入的“坏东西”是为了什么?从来强调“为人生而艺术”,擅长大尺幅创作,长于以整体性视野重构社会现场的画家,为什么突然关注起身边这些不起眼的,处于腐败边缘的废弃物?

马文婷将特写赋予的权力,分散在这些难逃垃圾分类或是被抛弃命运的事物上:烂橘子,啃掉大半的苹果和面包,枯萎的花束,人和动物的坏牙,皱皱巴巴的废纸,碎肉、骷髅、尸体与疾病……物质必将消亡,艺术家试图在“坏东西”系列里触及死亡与生命这组艺术的终极话题。

微信图片_20250604223132.jpg

微信图片_20250604223138.jpg▲ “马文婷:坏世界”展览现场

与展览中同时展出的“此时此地”系列相同,“坏东西”系列开启于2019年,在疫情阶段,新的外部与内部冲突,以更尖锐也显得更“自闭”的方式,由现实渗透入艺术家的画面里。当所有人被同时被置入新的生存境况,艺术家回忆创作“坏东西”的开端,“即使在客观上,我也无法获得更多外部投射的可能,于是开始更加关注身边更细小、具体的事物。”

新现实也源自艺术家生命阶段的变化,经历生育,步入不惑之年,肉身与个人生活同时面临巨大动荡。过去总是兴冲冲地,只想向外部寻找现实刺激的艺术家,在进入新的人生阶段之际,突然意识到世界不仅在外部,在远方,也在自身,而最直接的变化恰恰产生于内部。

在外部与内部共同的催化之下,艺术家开始真正审视生人存在本身无可回避的残酷性。一如她过去由社会事件展开,试图直视现实、社会与时代中的某种真实。如人类学家项飙提出的“自己作为方法”,在“坏东西”中马文婷从自己与周遭入手,观察和记录身边激起她直觉涟漪之物,即使它们是何等微小、具体、边缘,甚至普遍被定性为废物。

微信图片_20250604223214.jpg▲ 《坏东西》之十二,布面油画,90×90cm,2025年

微信图片_20250604223218.jpg▲ 《坏东西》之十五,布面油画,90×90cm,2025年

“废物”系列与“坏东西”系列如一对双生子,同样是对无用之物的观察,“废物”系列则触及了无机物的存在状态——破鞋、旧口罩、皱皱巴巴的卫生纸,以及中国生活经验中无处不在的破瓷砖……艺术家取“废物”在中文语境中的一语双关,“中国人说坏东西,也可能是坏的东西,也可以指事物本身的消极状态,废物也同样如此,既可以是废弃的东西,也可以表示一种在特定状态下‘无能为力’的心理感受。”

微信图片_20250604223314.jpg▲ 《废物》之一,布面油画,50×40cm,2025年

微信图片_20250604223319.jpg▲ 《废物》之二,布面油画,50×40cm,2025年

物质腐坏是不可逆的,不管世界怎么变,哪怕生活看似静止,但物质运动每天都在发生,这是人类不可抵抗的命运。经由物质与人无法逃脱的物质性,“坏东西”指向物质消亡的必然性讨论,也揭示出艺术家作为紧急状态中的一份子所体认到的某种心理状态,及其它所引发的对于世界整体境况的思考。

之中包含的象征意味与现实指向,在《坏东西》之十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抒发。这幅模糊了现实与非现实边界的画面中,画中不明人物指尖拿捏着一朵“蘑菇云”,艺术家从电影《奥本海默》中获得灵感,也分享着对于人类世界莫测命运的类似担忧。

微信图片_20250604222904.jpg▲ 《坏东西》之十六,布面油画,90×90cm,2025年

随着生命经验与艺术实践的不断积淀,这批新作与艺术家所认识到的新现实深度缠绕,不变的是马文婷对现实波动的高度敏锐,以及她通过艺术记录和介入现实的信念。一如“坏东西”所受到《坏世界研究》一书的启发,对于“坏”的体认,某种意义上也是重拾信心和希望,想象与构造“好”的必由之路。

微信图片_20250604223427.jpg

微信图片_20250604223432.jpg▲ “马文婷:坏世界”展览现场

02/马文婷的“场”与“物”

马文婷是甘肃兰州人,童年记忆里的大西北,黄土高原上沙尘暴遮天蔽日,冬天漫长而苦寒,成长经历除了带给她独特的视觉经验,人与自然不断斗争中挣扎生存的早期记忆与经验,也让某种斗争意识植入了马文婷的骨子里,形塑着她的世界观,也深刻影响了她后来的创作方向。

2001年,马文婷考入四川美术学院,巨大的南北文化差异,促使她很早就认识到家乡特殊的自然环境与生活经历如何造就她。因此,与西南画家不同,马文婷在创作之初就倾向以精神性、整体性的而非个人化视角,传递对社会、历史与人类境遇悲天悯人的情怀。

四川美术学院历史上,伤痕绘画与乡土绘画都是以社会性题材取胜,艺术家取类似艺术传统中批判现实的一面,同时结合北方艺术群体超越性的追求与人文哲思,为其创作注入了某种崇高色彩。

2007年左右,马文婷本能地从自己的乡土经验中寻找灵感,陆续创作了一批取材玉门油田的风景系列,无人的街道、荒芜的自然景观、破败的工厂……她用深沉的色彩展现人在自然与社会变革面前的渺小状态,人的缺位让画面反而具有某种如“上帝视角”般的抽离与崇高感,不仅是对于人的价值与存在意义的追问,同时也勾勒出在现代化转型期中足以引发人情感共振的集体记忆。

微信图片_20250604223540.jpg▲ 《白房子》,布面油画,147 cm × 210 cm ,2011年

批评家何桂彦认为马文婷的早期风景经常处于直觉、情绪,甚至是无意识的选择状态,她通过对人文景观与自然风景的观照,将诗化的风景转化为一种社会学的风景,让“诗意与反思最终走在了一起。”【2】

本次个展中,“此时此地”系列相对独立的一组《此时此地之六》呼应了早期创作阶段。近年,她屡次跟随情感的指引,再度捕捉西北荒漠上人离开之后的痕迹,艺术家笔下的风景既是现实世界对外部的投射,更是她生活经历、思想情感的直观投射,类似的情怀持续至今。

微信图片_20250604223546.jpg▲ 《此时此地》之六,纸上综合材料,60×100cm×4,2024年

如策展人鲍栋在前言中写的那样,“她的作品从来没有成为那几种‘类型片’绘画的打算。”【3】艺术家并没有满足于家乡风景系列,不想自己的绘画在快速符号化过程中作自我重复,或被归类并固化为某种乡土叙事的创作,再进一步思考艺术自律与社会性之间的关系后,决定向后者更进一步。

一零年代是中国作为世界工厂经济快速崛起的时期,如狂欢般的发展图景背后,敏于觉察时代信息的艺术家带着冷静、迷茫和些许不安的情绪,基于社会性图像进行新阶段的创作。从核辐射探测、富士康员工宿舍到警察抓赌抓嫖现场,以写实又排除自然主义的艺术语言,艺术家借由巨大的尺幅绘画邀请观者进入当下时代的社会现场。

如本次展览中创作于2013年的《破碎的,一个世界的寓言》,描绘在福岛核电站事件中,人们于灾难后回到现场进行探测的场景,不仅是社会图像内容本身的深度,通过悖论式的图像与空间拼接,艺术家由此试图深入社会快速发展阶段,充满不确定性、脆弱与不安的当代精神现场。

微信图片_20250604223553.jpg▲ 《破碎的,一个世界的寓言》,布面油画,160 cm × 300 cm,2013年

微信图片_20250604223557.jpg▲ 《金色系列:相对》,布面油画,70 cm × 60 cm   80 cm × 60 cm,2015年

从后来的画名人肖像以讨论权力意志的“教皇”系列,将日常生活中的物品或场景进行解构与重组为视觉景观的“一切”系列,到2019年起回应近年人们生活与精神现状的“此时此地”、“坏东西”等系列,艺术家逐渐从“远方”的社会现场,来到自己日常生活的现场。从“场”到“物”,艺术家的标准依然唯一——是否紧跟现实。在外部的确定性越来越难以把握的今天,紧跟现实同时也意味着紧跟内心的,在艺术家这里,两种路径逐渐弥合,构成了她执着探寻个人所见“真实”的清晰轨迹。

微信图片_20250604223603.jpg▲ 《十X》,布面油画,100×80cm,2017年

微信图片_20250604223607.jpg▲ 《一切》系列之九,聚酯纤维、布面丙烯,31×31cm,2017年

微信图片_20250604223612.jpg▲ 《透明的玛丽》,布面油画,65×100cm,2018年

03/“现实主义不是一种风格”

在相当多的访谈中,马文婷都曾谈到如何在“为艺术而艺术”与“为人生而艺术”两种理念之中求取平衡。在艺术家看来,“为艺术而艺术”代表的艺术自律性,走到最终也是为人生的,不过是以间接的方式。

因此,马文婷虽认为自己是一个抒情的现实主义画家,但在这里“现实主义”更多指向艺术家的思维方式与创作动机,而非自然主义式的事无巨细。策展人鲍栋形容艺术家大多由图像、颜料色块拼贴组合的画面,恰到好处的笔触摆烂,或许更接近“保存了一种卢卡奇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一种在经验的碎片中去整理并把握存在的现实主义。”

微信图片_20250604223855.jpg

微信图片_20250604223901.jpg▲ “马文婷:坏世界”展览现场

2017年的《一切系列》之二中,一个潜在的暴力场景,狐狸与猎枪组成的狩猎现场,在艺术家用大量直线、锐角、画布切割与叠加,让现实与非现实空间在同一平面中纠缠;而《此时此地》之四中,在硬边的线条强行统治下,藏传佛教法王的残肢断臂与被强行截断的树干扭结在一起,传递出对于各种暴力的愤怒、抗争与控诉精神。“现实主义不是一种风格,而是一切伟大文学的共同的基础。”艺术家也同样引用了匈牙利哲学家卢卡奇的阐释。表现在作品中,体现为其支离破碎的形式语言与后现代破碎、断裂、不连续世界之间的同构关系。

微信图片_20250604223906.jpg▲ 《一切系列》之二,布面油画,210×146cm,2017年

微信图片_20250604223911.jpg▲ 《此时此地》之四,布面油画,300×200cm,2024年

近期,艺术家的手法看上去仍是写实的,却在更小尺幅上拓展出更多的表达空间——《此时此地》之七画的是艺术家工作室里的一隅,在直线生硬的切割与几乎满溢构图的共同作用下,某种自闭情绪呼之欲出;《此时此地》之一则更凸显出方法上的变化,从过去回应社会现实的“现实主义”,来到以高度专注、平等的细节刻画,与接近某种心境产生共鸣。

微信图片_20250604223916.jpg▲ 《此时此地》之一,布面油画,200×150cm,2024年

微信图片_20250604223921.jpg▲ 《此时此地》之七,布面油画,300×200cm,2025年

微信图片_20250604223926.jpg▲ 艺术家工作室一隅

近5年间,艺术家保持一两个月一张的速度,每一笔的反复“消磨”,对细节的无限追求,在画面内部凝聚一种耐人寻味的,不屈不挠的力量,从而为日常图像增添某种沉甸甸的现实感与生命中难以言传的个人体验,为画面注入某种心理上的真实。绘画过程因此变成马文婷基于时间性展开的“修炼”,而非简单的图像转译,形式语言成为服务她洞察社会内在结构与精神世界的中介而非目的。

通过“此时此地”“坏东西”“废物”系列中如朋友圈快拍般,具有象征意味的生活片段与其中携带的散碎诗意,艺术家意在探讨如何在数字化时代触及个体眼中的真实,重新唤起对于存在与何为更好世界的思考。马文婷并未远离一直秉承的“现实主义”艺术观,或者说,所谓“现实主义”早已是艺术家认识、思考与介入世界的基本方法。在“为艺术而艺术”与“为人生而艺术”的反复平衡中,马文婷总是希望能回归后者。

微信图片_20250604224128.jpg

微信图片_20250604224133.jpg

微信图片_20250604224138.jpg▲ “马文婷:坏世界”展览现场

文 | 孟希

图文资料由主办方提供

参考资料:

[1]赵汀阳. 坏世界研究 作为第一哲学的政治哲学[M].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04.

[2]何桂彦. 马文婷推介词 “隐痛”的风景[J].美术文献,2013,(01):50-51.

[3]“马文婷:坏世界”展览前言,鲍栋

展览信息:

微信图片_20250604224229.jpg“马文婷:坏世界”

展览时间:2025.5.11 - 6.20

地址:势象空间 北京市朝阳区吉里国际艺术区E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