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又到一年初夏,2025年中央美术学院以“逐光而行”为题,奏响了新一年毕业展的序章。观众置身于今年丰富多样的创作现场,可以看到有一些央美青年学子选择用行为爆发内心的冲动,有些选择与空间互动构建其视觉张力,有些则以传统为养分,由传统中生长出更具当代意识的创作面貌,而更多的青年创作者,则越来越注重向自己周遭的生活取材,试图捕捉情感、经验与思考的多重真实......
在这些个案中,个体经验与外部世界、新旧媒介之间、虚拟生活与现实生活之间的碰撞,屡屡激发出不一定完美但却新鲜的创造力。如毕业季主视觉中,一颗符号化的苹果,正是在光的照射下,被勾勒出不断变幻的形态。而相信”光“的央美学子们,追随他们内心的光芒,用几年磨一剑的毕业创作呈现着他们对”艺术是什么“的初步探索。来到本科毕业展阶段,艺讯网毕业季专题“相信‘光’的央美毕业生们”,持续以更微观、深入的视角切入,邀请毕业生畅谈他们的创作故事,通过这些坦诚生动的讲述,分享和传递青年人心里的“光”。
《忒修斯之城》
中国画学院山水系 - 尚弋斐
Q: 谈谈你毕业创作的灵感与契机是什么?最初想构建一个怎样的作品?
尚弋斐:灵感起源于2023年的一堂创作课,是冯海涛老师的山水创作课,他要求我们创作的“山水画”不能出现“山”,并且从传统母题当中找到与当代生活的对应。这个课程要求对于我这个被传统峰峦叠嶂,烟雾缭绕的古典山水熏陶的学生来说特别难,突然从传统手艺和图示中脱离的感觉让我无所适从。
当代这两个字,从表象出发的话,倒可以从当代的物象入手,于是我想画城市,但直接画城市也未免俗套了些,我决定把“城市”做为一种感受,转化成其他什么东西。最开始想把城市的堵车转化成一种波段图,越堵的地方峰值越高,整体看起来也会像山一样起伏,但这种为了像什么而画什么,也有点太机械,本质上不具备山水精神。所以,我认为从山水观的内核入手才是较为深刻的通路,山水画的表象之下应当蕴藏画家对当世的认知,对人生的态度,转换到我的身上,也应当变成我对我周遭环境的认知。我意识到快节奏的生活就像一场紧张的游戏,我们不断面临着各种选择,又在选择之上计较着胜负,于是俄罗斯方块城市的雏形就出现了。
从框架来说,身为个体的我们像一个小芯片,城市是个大主机,我们支撑着主机的运作。从游戏规则来讲,微观的取舍,宏观的增益与淘汰,都永恒存在,所以用游戏中的六种方块组合,来代指城市中的各个模块以及其内涵,在循环往复的堆砌与消除中模拟城市的运作,这样的理路一打通,我发现“山水观”与山水画都变得鲜活了起来,古人用山中气象表达精神境界,情感寄托,或政治抱负,我也用城市和游戏找到了自己的语言模型,或许就创作的心境来讲,我与古人是很像的。于是我就在游戏机盒子里构建了一场城建游戏,让方块本身有意义,且在组合和消除之间再次产生新的意义,于是从2023年的《忒修斯之城》初号机,到如今的系列作品《忒修斯之城· BJ》与《忒修斯之城·SZ》,这么一路走来,就逻辑和画面来讲,我觉得自己实现得特别有力道!
《忒修斯之城》初号机
《忒修斯之城· BJ》
《忒修斯之城·SZ》
Q: 《忒修斯之城》中表现了哪些城市?选择这些城市的原因是什么?采用“忒修斯”的比喻指向怎样的创作表达?
尚弋斐:我表现了北京和深圳两座城市,北京是我学习生活的城市,深圳是我从小长大的家。一个是首都,一个是经济特区,俩地方的氛围和气质是完全不同的,我在其中的遭遇也不相同。在北京我需要竞争奋斗,所以图中我画了很多的小人儿在走迷宫,想表达竞争的激烈。
《忒修斯之城·BJ》局部
在深圳的家里,我是完全被保护起来的,我很有安全感,所以我画了小时候住过的房子,和我最喜欢爬的大榕树。在这种双重冲突的对比之下,我的表达欲也变得更加强烈,于是创作这两幅城市的组画就成为了必然。
《忒修斯之城·SZ》局部
“忒修斯”其实是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国王,他有一艘战船,这艘船随着时间流逝,零部件逐渐腐朽,人们不断的用新的部件替换腐朽的部分,最终所有的部件都被更换过了,那么这艘船还是原来那艘忒修斯之船吗?如果是,原因何在?如果不是,那它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是的?“忒修斯之船”是一个经典的哲学悖论,我把他引用到我的作品概念当中。因为城市的建立和更新,俄罗斯方块的堆砌和消除,人的肉身,都存在着新陈代谢。我常在现场讲解中把“忒修斯之船”的问题留给观众自行思考,但其实这个问题在我心中已有答案,变化才是永恒的,就像俄罗斯方块游戏,合理的堆砌和消除才能使游戏继续进行,忒修斯之船只有不断更换零件才能继续航行,保有船只本身存在的意义,当新陈代谢不再运行,才是真正的死寂。不过我也在想,如果船只修复的速度赶不上损坏的速度,游戏中方块落下的节奏到达人类反应的极限,是不是一切也会结束,毕竟永动机还是一种理想,并不真实存在。
Q: 作品采用了何种媒介?又如何运用俄罗斯方块的形式,表达山水这一传统经典的中国画题材?
尚弋斐:我作品采用的是绢本设色的方式,可以算作是工笔画,其中有中国画颜料,矿物颜料,日本颜料,还有一点覆盖性强的丙烯。
其实山水在我这里可以算作几种概念,一种是审美模型,一种是技法图式,还有一种就是山水观念。我说的不一定全面,也不一定对,但我对这一学科的消化也有个人化的意义。在我作品中体现的其实更多是山水观念,即古人借山水“澄怀观道”、“卧游畅神”,表达对宇宙、人生、社会的理解与寄托。这是一种精神的投射和象征。我要画的不是真实的山水,是城市精神的拟像,我将城市中具有职能代表性的物象归类为游戏中的六种组合单元,就像传统山水画中常出现的物像,如“山、水、路、舟、桥、人”,通过构图的摆布能呈现可居可游,传达相应情绪。
我觉得自己画的不是传统山水画,也不是“城市山水”这一新概念,即使我具备了传统观念和传统技法媒材,我也不知道这是否算作是中国画。但我觉得,如果把中国画仅仅当作手艺去传承,那中国画就成了需要被保护的文化遗产,明明这片文化土壤很强大,不需要被当作弱势文化去追缅。我把中国画成为我最大的营养来源,在个人创作中随心取用传统技法、观念、图式等等,做为我的养料,让我能在我生活的年代随心抒发情感,而不是成为桎梏。至于中国画、山水画,在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该呈现什么面貌,怎么去断代,应该要等后人去书写,我能做的只是为自己的历史翻过一页。
《忒修斯之城·BJ》中的三环CBD
《忒修斯之城·BJ》中的一环
《忒修斯之城·SZ》中SZ大楼玻璃幕墙上的云影
《忒修斯之城·SZ》中SZ的海(传统水法)
《忒修斯之城·SZ》中SZ工地绿幕
Q: 画面中有很多丰富有趣的细节,可以为我们介绍一下吗?讲述了怎样的情节?具有哪些象征性?
尚弋斐:“BJ”这幅画是用六种方块单元组成的,正方形是城市绿化,L是马路,Z是人,T是宫殿,I竖着放是摩天大楼、横放是居民楼,S是工厂。画面整体构造其实像个地图,里面有北京经典的环形构造,用L型马路围起来的都象征着环路,最下方的是一环内的故宫,是最稳固最难被消除颠覆的部分,画面顶部的位置就象征着五环外了。在整幅画中,最突出的地方其实是中部的人群和迷宫,我想表达的是人需要不断的寻找自己的定位、出路和价值,就像在迷宫中行走。有的人偏向保守,会顺着墙摸索,有的人更激进,直接腾跃上墙,有的人干脆不入局,或者说是找到出口了,在空地上撒欢。即使“BJ”已经有那么多的人了,但这里强大的吸引力,还是让很多怀揣着梦想的人源源不断的降下来,就像我自己一样。
《忒修斯之城·BJ》中的迷宫部分
还有很多细节,如车道上的车都是顺时针方向开的,画面左边缘的车画的是车屁股,能看见一长串的红色车尾灯,右边缘的车全是车头。宫殿边上雕梁画栋的御花园,和五环外肆意生长挤出围墙的绿意。
“SZ”这幅画我试图把所有物体都画得非常像复制粘贴,为求一种画面的单纯,就像我对家的爱那么纯粹。同时又在复制粘贴中寻找细节上的变化,以增加趣味性。其中正方形是工地绿幕网,L是马路,Z是海,S是云,T是榕树,I竖着放是摩天大楼、横放是居民楼。
我常用I形代指摩天大楼与经济,可以看到摩天大楼高耸入云,不只是形容楼很高,其实我想表达的更是经济发展水平高,同时天上还在降落新的大楼,经济还在增长,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所以画面中没有消除破局的空隙。
《忒修斯之城·SZ》中降落新的大楼
画面中海云相接,榕树繁茂,看起来生态和谐的氛围中其实暗藏危机,我在一片摩天大楼的图案背后贴了锡箔,使得画面正面部分反光强烈,这里我想表达的是“光污染”问题,这不止会导致热岛效应,也会使鸟类致盲,在深圳这样一个候鸟南飞的栖居地,如此多的玻璃幕墙每年会导致无数鸟类失明撞墙…人与自然总是在博弈之中……旧居民楼周围环绕着绿幕网,象征着新旧交替,某种程度上算是好事,但总有一天记忆只能在相片中找寻,故地终将不再。
为摩天大楼背后贴箔
大楼正面
旧居民楼与周围的绿幕网
Q: 作品跟你自己的经历有哪些共鸣?经由作品,希望与观众产生怎样的共鸣与链接?
尚弋斐:我画的北京与我有强烈的共鸣。我要在多少万个美术生中脱颖而出,才能获得我梦寐以求的央美录取通知书,为此我苦苦求索了多年,就像一个小小的矮人在围墙里行走。我曾经在五环外租住过工作室,每天上学需要凌晨6点起床,天蒙蒙亮时就驶向逐渐拥堵的入城高速,看着眼前一串串闪烁的刹车灯,像在红色长河里游泳。这样人多,竞争激烈的故事和状态或许很多来京的外来人口都会有同感,高峰期的堵车则是任何一个大城市都有发生的事件。我身为学生,是社会压力最小的群体,但我仍能对周遭环境有所体会。我希望能通过轻松欢快的画面来讲述这些故事,给大家的生活带来一点朝气,让人看着从心生喜悦,到疑惑探究,感慨其中内涵以后,再以积极的心态做游戏化消解。
绘制过程
绘制过程(外景)
画面外框原型 GAME BOY游戏机
现场图
Q: 展览过程中收到了哪些反馈?好像大家对你的作品中的游戏性很感兴趣。
尚弋斐:每天晚上我都会收到观众发来的长篇感想,他们都对我描述的北京生活共情很深,也有做城市更新项目的工程师学者,对作品很有认同感。
每当我讲完画面的故事后,总会发现观众陷入了沉思,这时我就会用“这其实是一场游戏”来消解大家的压力。我想提供一种认知框架:将人生比作一场宏大的游戏。以第三人称视角观察日常,每一次应对,都如同游戏中的一次操作。这种视角的抽离,奇妙地消解了部分现实的压力感。我想说的是人生重在体验感受本身,而非急于对感受下“好”或“坏”的终极判词。
游戏规则中,玩家总会基于当下信息做出“最优解”。现实中亦然,个体的“最优”决策有时难免波及他人。若将复杂的社会运作也视作一场交织的“大型游戏”,便能理解某些影响或许是其规则下的必然伴生品。认识到这种决策的必然性与影响的普遍性,并非消极认命,而是接纳“发生即合理”的圆融坦然。关键在于,洞悉规则后,更专注地“操作”自己。用心体验,积极应对,而非为未知的“明天”或抽象的“天塌”活在无休止的忧虑里。游戏的真谛,在于投入过程本身,就像人生,只是来世间体验一番,每一天都要对得起自己,再心满意足的得胜离去。
布展过程
布展(组装外框)
布展(拍摄作品)
现场讲解作品
为央视主持人刘芳菲讲解作品
Q: 本届毕业季主题是“逐光而行”,支持你坚持学习与创作的“光”或许是什么?
尚弋斐:我一直有着对卓越的追求,和不设限的人生态度,这就是我心中不灭的光。带着这样的光,我的肉身会更结实,灵魂会更凝实!
编 | 艺讯网
图文资料由艺术家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