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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键:致许仁龙

时间: 2014.3.20

仁龙:

年前在美院看到你准备展览的部分作品。它们说明你在艺术上走着一条很扎实也很宽阔的路。衷心为你高兴!

你说你信服“文如其人”的古训,十多年来,有意识地疏离社交活动,埋头于艺术实践,一面钻研传统文化,一面深入生活,力求从根本上全面提高自己的修养。这样的“发展策略”硕果累累。近几年我有机会多次在你家看你的新作,每次都能感受到你的这份执著给作品带来的新意。这新意是什么?它的价值依据是什么?这些问题我虽然还没有完全想成熟,但感觉到它的重要:它不仅与具有普遍意义的一些艺术理论问题相关,而且你以自己的艺术实践,给我们提供了关于这些问题的有价值的诠释。就此我说一些不成熟的意见供参考。

我们出生到世上,都是凡夫俗子。在为生存而进行的全部社会实践中,在对物质与精神利益的追求中,形成坊间通行的某种价值观:我们知道什么是“善与恶”,也大体能判断什么是“美与丑”。在学习艺术之后,我们发现此前对美的这种一般判断不够用了。学习中我们不仅知道手艺在艺术中的价值,而且逐步明白作品品位的高低在艺术里比其他因素更富美学意义。我们走上一条不断追求作品美学价值的道路。

从一个艺术学徒到对人生具有深层感悟的艺术家,是一条漫长的攀登之路,此路没有尽头。这里有展现人性的崇高和优美的无限可能,有承载内容和形态都无比丰富的人性魅力的广阔空间。但在这条路上,不是所有人都能走向高处。原因很多,其中有一个很容易被忽略但却至关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艺术品的美学价值最终是被艺术家作为一个人的质的水平所制约的。许多人尽管不缺才气,不缺艺术家成功所需的某些主客观条件,仅仅就是因为对“艺术品的美学价值最终是被艺术家作为一个人的质的水平所制约”这个道理缺少清醒的认识和必要的自觉,他就在行进的某个点上停留下来。而我认为,你这十多年来在艺术攀登之路上所获得的成果,主要靠的就是在这个问题上比较清醒的认识和必要的自觉。你的实践又一次告诉我:一个艺术家如果能从自己画面上的弱点,认识到自己作为一个人的不足所在,并积极充实自己,那就是一个能够不断前行的艺术家。

艺术家自身影响其作品美学价值的因素—从生物性方面到社会性方面—多种多样。其中人的精神品格,对于他作品的美学价值具有重要影响。在精神品格中,由生存实践形成的人生观、价值观以及在这基础上形成的情感、意志和信仰的水平如何,又对精神品格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你从懂事到走上学画的道路,正值中国处在极其深刻的社会变革的过程之中。年轻时在美院你得到较好的专业基础的训练,更重要的是受到关心国家民族命运,尊重普通劳动者等时代精神的启蒙,这使你在艺术气质上保持着质朴,在精神格局上又具有较宽阔的情感关怀和文化视野。日后无论是对名山大川的感受,对书法中精神气度的体验,以及对花鸟鱼虫的审美,都为你在艺术创造中吸收精神营养、锻造艺术形象提供了一个主体方面良好的基础。不要不珍惜时代通过学校给你打下的这个根基。将来不论你走多远,在你作品的光彩中,都必定蕴含着这个根基的意义。

曾听你说起:一次在晋北农村过春节,你满怀兴致地为房东写春联,不仅写满了正房、厢房、仓库,就连猪圈乃至一切可以贴上红纸的地方,都写上了祈福的文字。这事给我留下印象。我当时想:许仁龙对老乡有一份可贵的诚意。对于艺术家来说,这非常重要。另外,字是只有在忘我的自由表现中才能写得好的,当时贴在农舍和猪圈里的红联,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写的,肯定会有许多好字(起码比那些论价卖字所写的要自由洒脱)。对这些字没有被有心人所看重,我心里有些惋惜。但我坚信:对于积累下这样的实践体验来说,你在心灵上的收获,是无价的。

在我们过去接受的教育中,都知道精神品格的提高必须通过长时间的社会实践,其中包括生产实践和参与为解决社会矛盾而进行的各种活动。这当然不错。因为人的精神境界离开人的社会实践(广义的)就无法发展。但是,在谈到这种“社会实践”时,一般都把艺术实践从中分离出去,不把它(围绕着画画展开的活动)看作是可以提高艺术家精神品格的社会实践,而仅仅把它当作艺术家提高技艺的一个不可或缺的手段。如常说的“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这无疑是一个不小的误解。

艺术实践是艺术家最重要的社会实践,是艺术家提高自身审美水平和作品美学品格的必经过程。全部艺术实践—从观察、构思、选材到一笔一笔地画,从最初的构思到无数的草图直至作品最后完成—艺术家始终在进行紧张频繁的审美判断,体验着优质人性与自己塑造形象之间的关联。这是一个连续的发展过程,是审美(主体)-实践(客体化)-再审美-再实践的精神与物质反复转换的过程,是艺术家精神世界提高的必由之路。

你在河曲娄子营感受黄河的雄浑和苍莽,循河北、山西、陕西、甘肃一带领略蜿蜒在群山峻岭中的长城精神,沿重庆、湖北一线瞻仰长江山水的崇高和轩昂,到东北领教长白山凌厉的风雪,其中你获得大量视觉感受,画了不少作品,这必然是对人生的一种体验和理解。这种体验和理解不仅是在跋涉中、在劳累中得到的(艺术实践中的劳累,自然也是一种对人生的体验和对人性的锻造),它更是在审美中、在运笔中才得以实现的。不能把这个过程理解为仅仅是素材的积累和手艺的磨炼(这当然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这些年我从作品中,从你对画面整体的把握、运笔的沉稳而不僵滞、活络而不浮华之中,不仅看到你对工具的把握更自如,而且感受到你对人性美的某些方面的理解也有新的发展。作品是作者的外化,它把作者呈现在人们面前。

你热爱书法,据说收藏的碑帖比画册多。人们为什么热爱书法?我想那是因为几千年书法中蕴含的人性美吸引着他们。作为一种意义与声、象的符号,一种纸上的墨痕,书法与优质人性是通过“节律同构”联系起来的(这与中国画中的笔墨与人性的关系相同)。简要地说,当书法(纸上的墨痕)所呈现的节律(刚柔、软硬、干湿、虚实⋯⋯),与某种人性美在节律上取得同构时,这书法(作为一种形象)就承载着人性美的魅力。

中国画和书法所使用的工具—毛笔、墨、宣纸和水,在人的驾驭下蕴藏着通过节律同构体现人性美的巨大可能性。这是其他许多书写工具所无法与之比肩的,这在人类书写和绘画的工具史中甚为罕见。而中国人在几千年文化的发展中,不断把这种体现人性美的可能性发掘出来并达到如此高度,在世界文化史上则绝无仅有。中国书法是艺术的海洋,这既指前人积累的造诣之深、之广,也指它提供给今人发挥的无限可能。

我羡慕你能在书法这个海洋中拼搏,当游到深处,何者为更高?何者更具人性美?对此只有游到那深处的人,才能做出更为清晰的判断。做这判断,本身就是一种审美享受!而当你享受这审美愉悦时,你的人性也得到陶冶(这就是书法可以修身养性的由来)。也就是说,当你在书法实践中,不仅是你的勤奋在锻造着你,那一再展现在眼前的、卷帙浩繁的书法遗产所承载的人性美引导着你,而且你在书法实践中也实现着自身的审美理想,提升着自己的精神品格。

中国人的“笔墨观”与西方人的“形式本体论”在探讨的问题上,似有重叠的地方,但在认识的角度上却有很大的差别。中国人对笔墨的评价是和人联系在一起的,笔墨不仅与品格、情绪、意境等人的精神现象相联系,而且常常就把笔墨冠以艺术家的名字,如“黄宾虹的笔墨”等等。因为艺术家通过笔墨传达了丰富的个人信息,体现了艺术家极具个性特征的人性的魅力。西方人的“形式美”则是独立自足于人之外的一种造型法则。

与形式本体论不同,进入作品的深层,“笔墨观”看到的不是“形式本体”,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这个人是一定的历史条件下、一定的文化传承中的人。作品正是作者人格的外化。而西方的“形式本体论”看不到这些,他们认为艺术的“本体”,就在“形式”和“语言”之中。而实际上,艺术的形式和语言,不过是人性的展现形态,人才是艺术的根本。

整个文学艺术与人性之间的相关性不容置疑,但这种联系又是复杂的。原因在于人性与文学艺术的相关性,受到文学艺术各自不同的语言形态在传达中不同特点的制约。人的丰富性在不同艺术品种中,不可能得到同样的显现。这是一个有趣的话题,以后

再谈。

既然我们相信“文如其人”是一条真理,那么对人是什么、艺术是什么这样的问题就应给予回答。在这信里没条件深入讨论这个复杂的问题,但你这十多年最值得总结的地方,就是你在实践中注意去把握人与艺术的内在联系。为了证明这一点,我试着对人和艺术再说些看法。

人性,是人文学科中的重要概念,对它不能回避而应认真研究。我赞成唯物史观关于人的看法。用最简要的话来说,我认为人是建立在高度发展的生物性基础上、在一定的社会文化构造的运动中生成的社会存在。人性不是永恒不变的“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马克思语)。不是“人之初,性本善”,人也不是“有理性的动物”。人是随着社会内在矛盾的历史运动而不断发展的。唯物史观的这一观点,把对人的认识提高到一个崭新的水平,从而也为我们对艺术的认识,提供了深化的可能。

在人类漫长的生存实践中无数事实反复证明: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最重要的依靠不是外在优越的自然条件,而是自己—包括生物性和社会性、物质性与精神性在内的—能克服艰难险阻的人的质量。当优质人性以感性形态显现时,人们惊羡和爱慕的情感就会油然而生。这种对优质人性的欣赏,就是审美活动。审美活动是引导人性健康发展不可或缺的一种生命体验。每个时代人们对优质人性的理解和感悟,成为那个时代文化发展水平的一个重要标志。

我们从事的艺术活动,是艺术家对自身质的魅力的一种追求和展示。在这追求和展示中,艺术家的人生观、审美观、性格特征、神经类型、艺术功力和才华等等,都或深或浅地通过具象的和节律同构的形态呈现于作品之中。我们可以从人的表现中认识艺术,也可从艺术的表现中认识人。清醒地认识人与艺术以及作者与其作品的关系,在艺术创作和艺术教育上都有重要意义。

不知我是否说清楚了人与艺术的关系,好在我们还有机会讨论,那时再做补充和修正不迟。

你非常尊重中国画的传统,还俏皮地说:“对传统我只学习不批判,对当代的东西我只批判不学习。”其实批判与学习都不是绝对的,学习中包含着批判(扬弃),批判中也不会没有(正面的或反面的)学习。

文化传统是活的,它始终是人类社会中与民族一起发展的“人”的对应物。传统中经历时间筛选而被流传下来的传统文化,是当代人精神与物质(实质就是当代人性)发展的基础和根据,当代人又以自己的物质的和精神的创造物丰富和超越原有的传统,使人性进一步得到发展。人类就是这样,在传统与现实的转换中进步。由此看来,一个民族不仅有通过遗传而延续着的一代又一代人的生物性的“血脉”,而且依靠他们对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创新,一代又一代延续着民族的“文脉”。文脉是不能通过生物的遗传来接续的,全部与文化相关的东西都要通过后天的教化才能实现传承,而文脉能否得到很好的继承和发展直接影响整个民族人性的水平,可见尊重传统的重要。但这一切都是为了发展,为了创造新的文化,否则,继承就失去意义。

对当代中国画我充满希望。中国书画,是中国文化重要的承载者。在当代多样的艺术品种中,它是中华民族最具代表性的人的对应物。当代中国画将出现较大幅度的发展,应是预料之中的事—虽然现在问题不少。重要的是一种蓬勃发展的苗头已经出现,它不取决于什么潮流或政策,而是被整个民族的生命力和它所面临的文化情境所决定的。今天中国画发展条件之优越,是历史上少有的。无论是从全国的角度看,还是从你个人的情况看,中国画的前景,都是“耗子拉木锨,大头在后”。

前面提到的使你获得“硕果累累”的那个“发展策略”,一定要持续下去。它不是阶段性的策略,它应该是一个终生战略,这道理对每一个画家都不例外。

说这么多其实中心就是一个:艺术是人类探索人性美不可或缺的手段。艺术的新意即艺术家人的质的魅力的新的展现。它的美学价值是被这“人的质的魅力”的价值所决定的,除此(人的质、人的全面发展、人的解放)之外,艺术没有任何其他的价值坐标。

下面该由你来说对我的这些意见的意见了。

顺祝春安!

2013年1月30日